在赣剧历史上，《荆钗记》是一部光彩夺目的剧目。30多年前，它一亮相便成“爆款”；30多年来，从国内到海外，长演不衰。

　　近日，江西省赣剧院整理复排了《荆钗记》。粉墨犹妍丽，名剧亦焕新。

　　归 来

　　《荆钗记》名列中国古典四大南戏之首，讲述了一对夫妻历经坎坷，终于团圆的故事：儒生王十朋以荆钗为聘，与钱玉莲结为夫妻。高中状元之后，王十朋拒绝权相招赘被贬潮州。孙汝权将王十朋家书偷改为休书，逼婚钱玉莲。钱玉莲不从，投江自尽，被人救起，历经十年坎坷终与王十朋团圆。赣剧《荆钗记》以明刊本《王状元荆钗记》为蓝本，在诸多古本典籍的基础上博采众长、重铸而成。

　　以赣剧《荆钗记》成功入选2023-2024年度中国戏曲像音像演员（剧目）录制工程为契机，对经典剧目进行资料数字化储存工作，也为广大戏曲爱好者和青年学员提供传习教材，省赣剧院举全院之力，展开了赣剧《荆钗记》的整理复排。

　　8月23日、24日晚，南昌红谷滩大剧院，这部名作风华再现。

　　舞台上，灯光闪耀，唱腔酣畅淋漓，圆场轻捷如风，水袖翻飞如云，观众跟随钱玉莲的脚步，一起惊闻犬吠、露水沾衣、望月兴怀、照影自怜。大家沉浸于戏曲的天地，如痴如醉。而一幕之隔，后台却是完全另一番景象：幕布高挂，各个角落人影绰绰，导演拿着对讲机调度现场，场务在归拢道具，化妆师等着给演员补妆，候场演员抓紧时间清嗓子，还有师傅用薄毯子把用完的道具桌椅包起来，避免运输途中磕掉油漆……

　　台上一人唱，台下一众帮。观众看到的是舞台上两个多小时的演出，看不到的是一个院团连月来的全员冲刺，与自己博弈，与时间赛跑——

　　赣剧《荆钗记》为传统戏，但多年未演，老的阵容里，只留下个别演员，舞台上大多演员是第一次接触这部戏。“所以，这部戏的导演工作丝毫不亚于排一部新戏。”跨越30余载，80多岁的导演刘安琪、孙蓓君再执导筒。“这戏对演员的技巧要求非常高，我们一直不敢放松。”“赣剧，本身就是一个古典剧种。《荆钗记》具有非常深厚的底蕴，体现了中国古代妇女对生命的自怜自惜和对不平等婚姻的抗争，其表演有一套完整的技艺与美感相结合的舞台表现。” 刘安琪希望这部佳作能不断地传承下去，孙蓓君则希望通过剧中极富美感的水袖变化，让观众欣赏到中国戏曲的古典美。

　　复排经典，不能止步于模仿前作，赋予经典名剧新的生命力，是赣剧《荆钗记》演职人员的共同追求。

　　“赣剧有三大声腔，高腔、昆腔、弹腔。我以前在赣东北主要唱皮黄，属弹腔，为板腔体，比较粗犷淳朴。而这次是唱高腔青阳腔，属曲牌体，比较婉转悠扬，更甜美一些。”省赣剧院青年演员张钰是钱玉莲的饰演者，为了迅速提高自己，塑造出打动观众的“钱玉莲”，她观摩了大量的不同剧种的《荆钗记》，还专门向高校老师学习声乐知识。

　　省赣剧院副院长黄海红扮演钱玉莲继母张氏。“我以前学的是刀马旦，多演武戏，这次演一位虚荣刻薄、又疼爱女儿的继母，反差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分寸的拿捏要很到位……”对人物深入思考后，她对这个“继母”有了自己的理解，将“俏”融入了张氏形象。

　　从1993年饰演王十朋母亲至今，演员陈晓霞先后陪伴了三任钱玉莲：涂玲慧、杨凯珍、张钰。尽管到了退休年纪，她还是舍不下舞台，舍不下她心心念念的赣剧。8月24日下午，记者在化妆间见到她时，她正在看头天晚上的演出视频。“你看，王母见到王十朋，这拂袖好像高了一点，稍显轻浮了，今晚演出得压一点，这样怒气就出来了。”

　　赣剧《荆钗记》的舞美、音乐等也融入了时代审美。音乐统筹及指挥吴文飞介绍：“本次乐队采用了中西混合乐队的建制，在保留赣剧传统乐队的基础上，丰富了一些民族乐器，还增加了一些西洋管弦乐器，让音乐更加丰富和具有感染力。”

　　因为有这样一群人，经典得以重回舞台。

　　两场演出，剧场座无虚席，30年前的老戏迷来了，00后的新戏迷也来了；参与该剧创排、已逝老艺术家的家属来了，长期关注赣剧发展的学者来了，同唱赣剧的兄弟院团的同行也来了……除了掌声，大家还纷纷在朋友圈，以“欣慰”“精彩”“震撼”“唯美”等关键词，来分享这次演出带给他们的感动。

　　追 忆

　　7月31日，江西科技学院蓝海剧场。

　　赣剧《荆钗记》的演职人员正在紧张排练。一旁的化妆间里，中国戏曲学院教授涂玲慧正做客直播间，与广大网友分享这部戏的创作过程。

　　1980年代，传统戏回归大众视野。年轻的涂玲慧被省赣剧院派往青阳腔的发源地之一湖口学习。在那里，她跟着当地青阳腔老艺人学习了《雕窗投江》等戏。

　　戏无技不惊。带着“为什么这个戏不那么出彩”的疑问，涂玲慧找到了孙蓓君导演。孙蓓君认为这么长的独角戏切忌平，必须有吸引观众眼球的绝技。《雕窗》有了创新的抢背，《投江》一折不如用水袖来表现。一语点醒梦中人，涂玲慧在长春试镜结束后，直奔西安，跟随京派表演艺术家李德福学习水袖。经过刻苦研学，涂玲慧水袖功力渐长，抛、扔、拖、甩等动作愈发成熟。

　　1989年，赣剧《雕窗投江》参演第二届中国艺术节。当时，涂玲慧身怀六甲，仍出色完成了这个近50分钟的独角戏，尤其是高椅抢背、七尺长水袖等绝技，轰动古都金陵。众多媒体推出相关报道，其中，有评论写道：原传奇《投江》“极为简略，曲词且多学究气，曲意亦缺乏层次”，赣剧改本“以民间叙事诗的情趣为基调，在整个结构中作了诗化处理，成为一出感人至深的独角戏”。

　　有了这一次的成功，省赣剧院把当年的“黄金组合”：导演刘安琪、孙蓓君，编剧黄文锡，作曲程烈清，再次聚齐，将《雕窗投江》完善成整本《荆钗记》。1990年第二届中国戏剧节在北京开幕，赣剧《荆钗记》轰动剧坛。黄文锡曾在2013年写过回顾文章：“在中国剧协座谈会上，赵寻、刘厚生、霍大寿、齐致翔等盛赞‘整个戏是高层次、高品位的，是第一流的剧团，第一流的演出！’”

　　1991年，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原所长郭汉城从北京打来电话，告诉涂玲慧赣剧《荆钗记》获得了首届文华新剧目大奖，“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在电话里一直‘嗯’‘哦’……我被巨大的兴奋和喜悦冲击到说不出话来”。紧接着1992年2月，赣剧《荆钗记》参加在昆明举办的第三届中国艺术节，1993年再赴新加坡演出……“荆钗为聘，至死不渝。”在那个年代，赣剧《荆钗记》成了妥妥的戏曲“顶流”。从那以后，戏曲中长水袖的运用普遍起来，一些院团开始复制赣剧《荆钗记》。直到今天，许多院团仍把《雕窗投江》作为参赛戏，来考验演员的综合实力。

　　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昆明演出时，涂玲慧摔裂肩胛骨，中途下场时后台十分紧张，涂玲慧强忍剧痛，请医生紧急救治后，仍坚持完成演出。

　　“我只是这部经典的第三代传承人。”涂玲慧不同意把她称作赣剧《荆钗记》的第一任传承者，“我前面还有青阳腔老艺人，还有院里的前辈老师。长江后浪推前浪。艺无止境，艺术创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们的戏曲能长长久久地唱下去。”

　　原定一个小时的直播被不断拉长，最后涂玲慧还探班了排练场，指导张钰水袖技巧。

　　“尽管涂老师有段时间没演戏了，但水袖在她手上仍是收放自如。那天细心指导我后，涂老师就急匆匆地赶回去了。之后的几天，我练得很刻苦，可总感觉有些不得要领，刚好那几天团里没有安排排练，我给老师发了个信息，就奔武汉去了……”在武汉，涂玲慧细心地把自己对角色的理解说给张钰听，还穿起长水袖手把手教，一遍遍示范。这情景让她回忆起了30多年前闯到西安学戏的自己。从武汉归来，许多同事惊奇地发现，张钰的水袖比之前好看了许多。

　　其实，张钰与钱玉莲的缘分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当时，张钰所在的鄱阳县赣剧团参与了赣剧《荆钗记》在北京的演出，她演前半场的钱玉莲，省赣剧院演员杨凯珍演后半场的钱玉莲。

　　“这次复排，于我而言是一次圆梦，参演这样一部戏，得到这个角色，是许多赣剧演员的梦想。”采访那天，张钰着一袭藏青色长裙，肩背处明显松垮了许多，右腿有一块如盘子大的淤青，左肩还贴着一块膏药。此前，因为练习抢背等毯子功，她三次骨头受伤，去医院拍了片子。最后一次，医生坚决要她停止排练，回家休息。

　　“怎么能休息呢？你知道戏曲演员有多珍惜自己在舞台上的机会呀。以前太年轻，积淀不深，对角色理解或许不那么透彻，后来成长了，又要与体能、与年纪赛跑。我想多学一点戏，多演好一些角色。”医生最终拗不过这位倔强的戏曲演员，无奈地在演出前给她打了一针封闭。

　　接 力

　　8月28日上午，距赣剧《荆钗记》演出已过去多天，省赣剧院仍是一派忙碌景象。

　　排练厅里，赣剧《荆钗记》的演员们还在打磨剧作，接下来即将对这部戏进行音像录制。办公楼里，刘安琪导演在给一群年轻人排赣剧《邯郸记·生寤》。这出折子戏即将录像报送接下来在南宁举行的全国地方戏精粹展演以及在我省举办的汤显祖小戏小品大赛。锣鼓声和着歌声，穿越堵堵白墙，那边舞美队在排舞，这边管理人员在联络演出事宜……

　　“经典就像一座高峰。山峰一直在那里，需要一代代年轻人去攀登，以此提升我们的专业技能，提升赣剧的知名度。复排《荆钗记》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我们对经典的传承和弘扬，还在继续。”从排练厅回来，黄海红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每个房间，询问大家的排戏进展。

　　作品，是一个团的生命力。黄海红告诉记者，近些年省赣剧院守正创新，“依靠三条腿走路”，进一步挖掘、传承好包括弋阳腔在内的非遗的同时，还通过复排经典、创新剧目来弘扬赣剧。除了复排《荆钗记》《邯郸记》等传统戏，近些年省赣剧院还推出了许多剧作，如《红楼梦》《促织》等取材古典文学，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血火熔炉》《铁军出征》等紧扣本土红色历史，用歌声传递信仰……

　　“酒香也怕巷子深。赣剧是一个地方剧种，具有一定的地域性，剧场演出的传播范围比较有限。”除了创排剧作，省赣剧院还开通了一系列新媒体账号，尝试用时下流行的短视频等形式传播赣剧，吸引年轻人关注赣剧、爱上赣剧。几个月前，赣剧《红楼梦》演员在多名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一分多钟换装赶场的短视频，在短短几天时间，浏览量就达到几百万人次。

　　演出前几天，陈晓霞也专门录制了一个短视频，在省赣剧院视频号上线。

　　几十年前，广东姑娘陈晓霞想来江西学戏，家人极力反对。报名费五角钱，是陈晓霞向同学借的。当时十几个孩子报名，不料最后唯独她入选了。在江西省文艺学校（今江西艺术职业学院）完成学业后，她被分配到省赣剧院工作。在舞台上一晃30多年，如今陈晓霞55岁，已到可以退休的年龄。

　　“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唱赣剧。我太爱赣剧，太爱这个舞台了。不知道退休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登舞台，我想在退休前努力演好每个角色。”

　　最早参演《荆钗记》时，陈晓霞23岁，演道姑。1993年赣剧《荆钗记》赴新加坡演出时，她才开始出演王母。而这一演就是30年，陪伴三任钱玉莲成长。除了赣剧《荆钗记》中的王母，她还是《红楼梦》里的贾母、《拒诏扑火》里的介母……不少同事开玩笑说，应该给她颁一个“终身绿叶奖”。如今，陈晓霞的学生王成玥在剧中饰演道姑，她今年也是23岁。

　　“30年前，我是舞台上年纪最小的。现在，我是舞台上年纪最大的。几代赣剧人团结一心复排了这部戏，努力让经典剧目得到更好传承，引导年轻演员回归戏曲本体，更加注重技艺训练。”一部戏，老中青三代赣剧人薪火相传。

　　从1953年创立至今，省赣剧院70岁了，如何进一步唱响600岁赣剧，弘扬“几千岁”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且让我们一起把目光投向赣剧舞台吧。（李滇敏 万芸芸）